風花雪月李翰祥

序言

黃愛玲
 
李翰祥胡金銓同輩,兩人相識於微時,五十年代曾與馮毅、蔣光超、馬力、沈重、宋存壽等結拜為兄弟,戲稱「七大閒」。他們倆都來自北方,深受京城文化的薰陶,潛移默化,京劇藝術於是成為了日後胡金銓電影風格的基礎,而帝都宮廓的華麗與頹萎、天橋庶民的生趣與鄙俗,又為李翰祥的作品提供了豐盈充沛的創作養份。有趣的是,胡金銓生前雖然不算得志,其作品卻一直受到評論及學術界的眷顧,研究者眾,得到的評價相當崇高而一致。相對來說,李翰祥一生多番起落,拍片逾百,評論不少,但對其作品和電影事業的系統研究,卻顯得比較貧乏。所以如此,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李翰祥的電影類型太龐雜,從素樸沉實的文藝言情,到千嬌百媚的古裝宮闈,從嚴謹考究的歷史故事,到隨手拈來的風月騙術,常令論者暈頭轉向,無所適從,難以為他定位,不若胡金銓心無二志地鑽研他的技藝,一生只拍了十來部影片,風格純淨統一,研究起來,線索分明,比較容易掌握。
 
早一陣子,跟羅卡閒談時,提及他認為對李翰祥的評價,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常出現很大差異。我心生好奇,翻閱六十年代初的《中國學生周報》,發覺今天我們已公認為香港片廠制度代表作的《武則天》(1963),當年曾被狠狠地批評。聽說此片參加康城影展,西方評論相當刻薄:「屬於天主教民主黨的《新聞報》( Il messaggero )說:『在《武》片所犯的錯誤,是稍為懂得電影的人都無法原諒的。他導演這部影片,不能稱為電影,僅僅是等於我們許多雜誌刊印的照片連續故事而已。」 〔 白景瑞:〈《武則天》──康城評論壞〉, 1963/6/14 〕 本地評論比外國厚道,卻也相當尖銳──「本片可以說是部很詳盡的歷史書(至於它的觀點是否正確是另一回事),人物、史實的交代井井有條,但它顯然欠缺現代電影的緊湊性和真切感。」 〔火光: 〈《武則天》拉雜談《七俠四義》〉, 1963/6/21 〕 ;「圍繞這個女人的人和事,有七情六欲之繁,李以處理某些情緒見效的手法,不見得能把握這個多姿多采的生命。它所以如此,簡言之,乃是李缺乏多方面的興趣,和創造性的觀念。」 〔 田戈:〈《武則天》〉, 1963/6/21 〕 。 1984 年,多得香港國際電影節香港電影回顧部分的策展,本地影評開始重新評價這部作品,資深影評人石琪亦認為此片「被忽視了二十年有多,現在應是重出江湖的時候了。」 〔 〈李翰祥的《武則天》──香港電影節的「新發現」〉,明報晚報, 1984/2/27 〕 2002 年,此片被香港電影評論學會評選為最佳華語電影二百部之一:「李翰祥將辯證的結構放在宮闈史詩裡,令《武則天》明顯有著一個女性主義的論述……。觀眾固然可以從奇觀的角度欣賞《武則天》(服裝、佈景及道具皆教人歎為觀止),但如能看出它是一部明智的宮闈片,更會驚為天人。」 〔 張建德評《武則天》,《經典 200 ──最佳華語電影二百部》, 2002 〕
 
在這個最佳華語電影二百部的選舉活動中,李翰祥共有四部作品入選,另外三部為香港黃梅調電影的代表作《梁山伯與祝英台》(1963) 、台灣「國聯」時期反璞歸真的文藝片《冬暖》(1969) 和北上內地重拾清宮舊夢的《垂簾聽政》(1983) 。不要忘記了,另一部入圍的國聯作品《破曉時分》(1968),執導的是宋存壽,背後的創作動力和整體構思顯然也是來自李翰祥。無論從電影潮流的帶動、片廠美學的發揮,以及對三地電影工業的影響,李翰祥都是華語電影裡一個不容忽視的關鍵人物。
 
我們沒有機會見過李翰祥,卻很幸運,在其後人捐贈給香港電影資料館的物件裡,找到了當年他在北京時拍下的紀錄片段,詳細憶述自己的故事,藍天雲將這段自拍的「口述歷史」整理成文; 1975 年,劉成漢曾就創作的問題訪問了李翰祥,寫成〈與李翰祥的對話〉一文,內容詳盡而又具針對性,承蒙作者慨允,我們將之收錄於本書內。這兩篇文章拼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有趣的「李翰祥自畫像」。我們也訪問了多位曾與他一起工作的演員和幕後人員,他們的第一身憶述,又湊成了另一幅豐富立體的李翰祥圖像──我們幾乎可以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東北大漢,在片場裡擺弄著他心愛的古董,又或者在他自己家裡的飯桌上,扯著大嗓門與朋友們天南地北。從許敦樂、林福地、他的女兒李燕萍、李殿朗諸位的訪談和憶舊文章中,我們跟隨著他的足跡,從香港到台灣再去北京,看到的不只是一個藝術家尋找電影夢之旅,更是一則概括了由五十年代以降國共爭鬥的冷戰故事。
 
在評論文章方面,應邀的作者都是第一次比較系統地回顧李翰祥的電影,分別從文化淵源、敘事風格、電影類型、歷史想像、性別角度和華語電影工業去探討他的作品。部分在舊有的基礎上重新出發,好像和八十年代石琪、李焯桃、張建德、陳輝揚、陳耀成等評論進行對話。李翰祥最為人所樂道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或其他古裝「美人戲」,早已有不少人論及,近年又有焦雄屏的〈女性意識、符號世界和安全的外遇──記《梁山伯與祝英台》四十年〉〔載於《邵氏電影初探》〕,陳煒智在網上發表的〈中國文化夢〉、〈李翰祥的造景造境美學手法〉等文以及《我愛黃梅調:絲竹中國 古典印象──港台黃梅調電影初探》一書,所以在這本書裡就沒有專論。至於有關國聯時期的討論,焦雄屏的《改變歷史的五年:國聯電影研究》依然是迄今為止最全面的研究成果。
 
假如在這次回顧展及這本書中,大家沒有看到一個「首尾一貫」的李翰祥,那是因為矛盾重重本來就是他的特性。跟他電影中撲朔迷離的歷史人物一樣,我們同樣需要從各式各樣的偏見中走出來,對這位電影人重新審視。
 
於此,除了各位接受訪問的前輩、慷慨賜稿的作者、熱心幫忙的黃家禧先生和提供劇照的機構外,我們特別感謝李翰祥先生後人李燕萍女士、李殿朗女士、李殿馨女士、李殿音女士和李承翰先生提供資料和全力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