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江湖──徐克与香港电影

序言

人说人生模仿艺术,对我们来说,筹备这部书是「人生模仿徐克」 。徐克无论导演或监制的作品,都愈搞愈大,我们这个出版计划也是,开了头以后,才发觉搜集所得资料极之丰富,也很有趣味,教人爱不释手,恨不得如徐克电影般把爆棚素材全都拿出来般公诸同好。可是,内容加强了之后,我们却面对徐克拍戏生涯中经常陷进的困境:时间不够、资源不足。徐克往往于放映前一刻仍在赶戏,我们也得仓促成书。我们常戏言这是方法编技
 
我们也加深了对香港电影工业的尊敬。出版过程中,我们同时为香港电影资料馆口述历史计划访问了二十多个电影人,发现他们和徐克的关系大都又爱又恨。恨,是因徐克无理要求很多。爱,是因他的要求来自对电影的热情及 远见,是迫使他们发挥所长的挑战。不管是经验老到的音乐创作人黄沾与剪接麦子善,或是当时刚入行的编剧刘大木与副导演柯星沛,全都认为香港电影业资源有限,要实现徐克不断改变的意念实在困难,更何况有时还要达到(甚至超越)荷里活的水准。他们尽管满口怨言,但谈到自己成功应变时,仍禁不住一脸自豪。
 
此书虽然以徐克为焦点,却不是一部作者论书籍。徐克个人风格纵然一向都很强烈,但那并非纯然是他个人的成就,而是他和电影业一起建立的。电影业回应了他的挑战,也支持了他的发展,与他一起成长。我们容或做得未够彻底,然而编撰本书的目的,主要在于呈现徐克与香港电影业的关系。
 
徐克擅拍武侠片,打从首作《蝶变》( 1979 )开始,便经常往返于武侠类型,其中不少作品更重新界定了武侠片。圈中人喜称他为大侠,个中虽然不无讨好,但亦可窥见同行觉得他就是武侠小说人物的看法。事实上,武侠小说对华人文化与生活都有很重要的作用,「江湖」 这个概念,不少人都用来象征现代社会。不同行业的人,亦爱将自己行业比作江湖,譬如黑道中人就很喜欢把黑社会世界称作江湖。但「江湖」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徐克自己也曾为此在《东方不败风云再起》( 1993 )中开了一个玩笑,片中一群西班牙人议论纷纷江湖是何所指,说了半天仍没有结论。我曾在另文指出,江湖可说是一种次文化,是与现实并行而又实际存在的世界,本身自有一套规律,而江湖发生的事,往往对现实世界影响深 远。 1
 
关于江湖,我们有句恒久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徐克可非省油的灯,他在体制内起革命,改变了电影这个江湖,许多时候还能随心所欲做自己爱做的事。本书命名《剑啸江湖》,以比作徐克,翻过英文来更称他做 " 剑侠 " swordsman )。那是因为剑侠含义容许褒与贬,比大侠更广,而且,徐克对剑有特殊的执着,多年来不断搜罗大量有关资料。他的作品里,因此出现了不少剑,成绩亦甚可观:《新蜀山剑侠》 (1983) 有紫青双剑,「倩女幽魂」 系列( 1987-1991 )有运剑成盾,「笑傲江湖」 系列( 1990-1993 )讲剑气,以至近作《蜀山传》 (2001) ,更纷陈集前作大成、用电脑炼成各式的剑。此外,用剑来形容一个神迷于武侠世界的导演,亦很合适。不少人亦发现,从心理角度去看,摄影机某些方面其实与枪近似。摄影机拍摄影像,英文便叫「射」(shoot)。 尽管一般人不会「射」 剑,但徐克乐此不疲制造的飞剑,确是飞射出鞘,更何况 " 拍戏 " 里的 「拍 」字,勉强亦可以是剑的功能之一。
 
香港电影这个江湖里,徐克是重要人物。他身兼导演与监制,亦向同行提供特技服务,而且还是电影公司老板。无论哪个岗位,他的影响力都举足轻重。导演来说,他是个备受推崇的风格家,仿效者众;他又敢于创新,曾掀起几次潮流,每一次都很持久。监制来说,他是强势监制,让指纹都留在每部作品里,还很懂得物色人才;而且,他又别具视野,会开拓新方向,电影人都乐于追随。此外,他成立新视觉特技工作室,提供特技外卖,对香港电影贡献重大,尤其八十年代初特技仍然稀有的时期。徐克创立电影工作室,参与电影制作每一环节,甚至亦顾及商业需要。曾有过一段时期,他训练编剧人才,工作室给他们支薪,他自己开坛讲课,并且让他们学以致用,为他拍的电影搜集资料,或撰写初稿,或作跟场编剧,或重写配音对白。他所做的这一切,总的来说,对港片影响既深且 远。
 
徐克首作《蝶变》是改写香港影史的首部新浪潮作品。李焯桃为本书撰写的〈百变徐克与香港电影的互动〉一文中,认为徐克其后融入主流,其实代表新一代导演在香港电影内的改革。事实上,他首部后新浪潮作品《鬼马智多星》( 1981 )就不只卖座片那么简单。八十年代前半期,高格调喜剧成风,《鬼马》便是这类集精致包装与漫画化故事的典型。该片由新成立的新艺城出品,他们有集体创作的奋斗房」, 徐克亦成为成员之一。新艺城成了影响力极大的电影公司,他们集体构思的做法引来同行争相效法。《鬼马》面对香港历史,取态模棱两可,正好反映了当年观众的心态。该片一方面满足了逐渐冒升的本土意识,另一方面又天马行空的处理殖民地早期日子,既有鬼马的面对,亦有多智的逃避。观乎八十年代的九七阴影及对前途的恐惧,这种既回避又面对历史的态度,很自然引起跟风,其中成龙的《 A 计划》( 1982 )便是明显例子。
 
拍摄续集时,徐克把导演筒交给泰迪罗宾,自己退居策划。《我爱夜来香》( 1983 )标志着徐克开始假手他人实践自己意念的工作模式。泰迪罗宾和美术指导奚仲文接受我们访问时都说,虽然泰迪罗宾首次执导,徐克仍给予他很大自由,很少插手。 2 可是,《我》片无论风格或叙事,都与前集一个模子,徐克影响力清晰可见。但若论制作质素,《我》却 远胜前集,摄影更趋精致,制作设计尤其突出。两作相隔的一年半里,香港电影仿似跃进了一大步。这种进展,可说是徐克澎湃的创作强势、他与新艺城赏识新人的慧眼、公司敢于付托新人的勇气,以及电影工业挺身接受挑战等多种因素的成果。《我》片无论票房与专业包装都取得成功,显示徐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工业人。
 
徐克没有插手《我爱夜来香》的拍摄工作,主要原因是自己正埋首《新蜀山剑侠》(一般简称《蜀山》)的摄制忙不过来。《蜀山》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不仅因为它率先引进荷里活特技,更重要的是它把中国神话结合到电影神话之中。还值得一提的,是徐克紧接《鬼马智多星》后炮制《蜀山》,前者重新界定香港的现代,后者则重新界定中国的过去。刘大木在访问及在本书〈觥筹交错话大侠〉一文中,都谈到徐克聘用编剧搜罗神话等各方面的资料,如飞剑有之,佛道之理有之,儒家学说有之。搜集所得资料,没有一丝不苟地应用在故事里,反而只用作他想像的原动力,重新表现在他独有的叙事方式之中。刘在其文章中整理出《蜀山》编剧会议的一段录音,从中可见徐克设法把外星人的意念结合到故事里。他的用意,在于把中国人的想像现代化,把中国神话带到二十世纪。石琪在〈斗 ── 徐克的电影动力〉一文中,也认为徐克重新演绎中国神话,拍出《蜀山》包含天上、人间、地底的独特世界观。这种方式对往后推出的许多港片影响重大。八十年代香港正踯躅于过去与现在之间,也在东西文化汇流之中徘徊,徐克作品不但表现了这个挣扎状况,并且在观众中起了一定的引导作用。
 
徐克在特技方面的贡献,亦值得一书。他说服嘉禾支持开拍《蜀山》,嘉禾不仅近乎无条件支持,还腾出一大支制作队伍供他差遣。他越洋聘用荷里活专家,又成立特技小组,一面接受专家训练,一面试验港片特有的土法特技。一如李焯桃指出,港片八十年代特技水平突飞猛进,徐克功劳最大。其后如「倩女幽魂」 系列、《铁甲无 敌玛利亚》 (1988) 「笑傲江湖」 系列、《小倩》 (1997) 、《老夫子 2001 (2001) ,以至《蜀山传》 (2001) 等作品中,徐克都不断延续与创新已取得的特技成果。《倩女》与《笑傲》两个系列不仅叫好叫座,对八十年代港片的影响亦极大。而且,这些作品,亦显示徐克以西方特技表现中国神话的尝试已竟全功,而更重要是他以结合东与西的表达方式,成功表现了当代香港的心态,如迫近的回归问题及六四事件等。是时港片开始获国际认同,两系列对提高港片地位,肯定举足轻重。八、九十年代之交,港人自信心爆棚,但对前途的恐惧亦同样达到顶点。很大程度上,徐克两大系列其实把电影人与电影业结合起来,也把东与西、过去与未来融会一起,有助缔造了香港电影史上可能从此不再的黄金期。
 
正如前文指出,徐克在《蜀山》后自设特技公司,为《开心鬼撞鬼》( 1986 )、《黑心鬼》( 1988 )及《秦俑》( 1990 )等影片提供特技外卖。徐克的特技小组发展特技的经过与面对困难,以及特技的尝试对徐克电影美学的影响,都是很值得钻研的课题。本书原有这个构思,但 鉴于出现非我们所能控制的状况,最后关头被迫放弃计划。对此,我们感到极之遗憾。犹幸我们曾访问跟徐克搞过特技的电影人,为补这方面的不足,我们整理了几个访问,写成〈从土法到特技 ── 一个抱负〉一文。
 
徐克拍《蜀山》与《鬼马智多星》时,分别与嘉禾及新艺城建立了关系,亦开始了他与大公司合作的模式。自此,无论创立电影工作室前后,徐克都与大公司保持良好关系,但却很少加盟成为其中一员。嘉禾与新艺城外,他还与金公主、永盛、中国星、国泰机构、新力(亚洲)及一百年电影公司合作。有时,他会与其中一些电影公司如嘉禾与金公主等出现磨擦, 3 但却从没有将关系拉倒,同时一直维持独立自主,使自己和工作室存活下去。他的作品产量至今依然不衰,但嘉禾与新艺城已江河日下,由此可见徐克在电影业打滚的智慧。
 
电影工作室作为中介,同样扮演了香港电影多年来借着身处中西之间的特殊关系而繁荣起来的角色。徐克与上述电影公司合作,取得对方从财政到院线的支持。他还拥有创作上的控制权,原因在于他的声誉,也在于他的魅力 ── 据刘大木说,徐克很会营造自己的神秘形象,表现不用睡觉的工作能力,并戴上墨镜、蓄羊咩须。 4 他着实是创意泉涌的工作狂,会急于把意念放在电影胶片上。也因此,他做监制亦做得很积极,经常在港片留下磨灭不了的印记,譬如他任监制,主催重拍龙刚一九六七年的《英雄本色》。他早在电视台时代已有重拍《英》片之意, 5 可惜后来时间紧迫,便将影片交吴宇森执导。结果拍出来的《英雄本色》( 1986 ),成为改写历史的杰作。
 
他当监制的另一辉煌成就,是与程小东合力,拍出了「倩女幽魂」 系列与「笑傲江湖」 系列。徐与程都是风格化的电影工作者,他们一个有视野,一个很专业。徐克接受西方教育,会搜罗大量历史资料;程小东出身武术指导,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两人由气质到风格,都能互补不足,而两大系列的成绩,也是港片前所未见的。这个成就,其实是各种因素奇迹般走在一起产生的:《蜀山》后不断试验特技取得的成果;历史资料与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之间取得的平衡;改编经典大刀阔斧的胆识;西方影响与中国神话的结合;香港电影市场正渴求既犬儒又浪漫的娱乐 …… 这是两高人走在一起产生的化学作用,再配合市场独特的时代因素,典型的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奇迹不一定经常出现。事实上,徐克监制作品的成绩尽管骄人,但不时也有票房不佳,或评价不好的情况,如《大丈夫日记》( 1988 )、《惊魂记》( 1989 )、《中日南北和》( 1990 )、《棋王》( 1992 )、《新仙鹤神针》( 1993 )等影片。曾在电影工作室当全职编剧的导演陈嘉上相信,徐克这样子的强势监制,往往对导演构成威胁。 6 只有那些很有实力,或很有信心,或获得信任的导演,如程小东、吴宇森与林岭东等,才能衍生有意义的合作关系。徐克担当监制这个角色,是既有趣亦重要的课题,对我们了解徐克与香港电影业都很有帮助。可惜这也是我们没法多加探讨的范畴。但这方面的工作不会停下来,香港电影资料馆口述历史计划会继续下去,继续访问电影工作者。资料馆会贮存访问录影与整理文字纪录,我们亦鼓励有志研究之士、学生或影痴,参考这些资料,在这方面再作进一步探讨。
 
庆幸的是许多电影人都愿意和我们分享跟徐克一起工作的经验,连徐克本人亦不例外。刘大木和美术指导雷楚雄更为本书撰文,我们不胜感谢。刘大木不仅追溯和徐克一起吃喝的日子,还给我们笔录编剧会议一段脑力激荡的对话,让大家返回昔日时光,见证徐克怎么构思故事。我们访问的电影人之中,好几位都尊徐克为师,刘大木更以第一身忆述生动的师徒关系。此外,他还提供自己为《蜀山》搜集所得的其中一些文物,从中窥见该片所花的资料搜集工夫确是惊人。此外,徐克亦是全面的导演,能通晓电影制作每一环节。执导与监制之外,他还参与编剧与剪接这些导演通常会喜欢的工作,又不时演戏,更会作曲和绘划分镜草图。他手绘的素描,充份显露他的艺术天份(本书亦刊出不少徐克和他的合作伙伴亲自绘制的意念草图)。雷楚雄在〈撒下几片甘草〉一文中,以景仰笔触忆述徐克怎样以广博知识,成为创意的催化剂,令一同工作的人发挥从前没发掘出来的本领。
 
音乐创作人黄沾、摄影黄岳泰、剪接麦子善都曾接受我们访问,本书把三人访问整理,旨在提供多方面的观点,让大家看到电影业给予徐克的支持。他们三人都觉得徐克要求极无理,但亦一致同意他会把他们最好的一面发挥出来。黄沾和黄岳泰也是少数勇于批评徐克的影人。他们觉得徐克若不是那么反覆多变,成就会更惊人,黄沾更认为徐克仍未拍出他最好的作品。徐克这个有缺陷的天才,如果能改善自己,艺术水平必然会提升至更高境界。
 
本书创作背后说从头部份的一组文章,先有香港电影资料馆三访徐克的整理摘录。徐克在其电影生涯中接受过访问无数,但像这样一坐便数小时来回答问题,却是绝无仅有。首次访问于一九九六年,最近一次是二零零一年,三次访问各有不同焦点。可是,徐克电影生涯悠长,涉及问题繁多,三次访问都只能帮助我们了解皮毛,但将所有内容放在一起,相信仍可综合出一个梗概。我们唯有寄望日后仍有更多访问他的机会。同一部份另有两篇访问整理文章,一篇集中谈编剧,一篇主要讲特技。但限于时间与资源不足,我们未能多作访问,但这里收录的却是谈得极多也很精采的几位。
 
徐克面面观的部份则收编了学者与影评人撰写的文章。除了石琪与李焯桃,替我们撰文的还有叶月瑜、蒲锋和陈树贞,他们分别就徐克作品的音乐、编剧、与电影业的关系等,阐释各自观点。但徐克电影生涯中,本书亦有还没触及的内容,如漫画在徐克作品的重要性、胡金铨与京剧对他的影响、电影工作室早期情况,以及徐克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作品。这些范畴都很值得探讨,可恨我们还得再拿出时间与资源不足的理由作解释。然而,这是研究香港电影经常会面对的困境。本书可以成功出版,实在得感谢香港电影资料馆。
 
在此,我亦要感谢罗卡催生本书。研究徐克与电影业关系,是他的主意,也是他一九九九年邀我主持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徐克研讨会,我做准备工夫时,想到用「江湖」 这个观念分析徐克作品。我要感激的人还有李焯桃,他在本书筹备过程中,一直毫无保留给予意见。此外还得感谢我的编辑同工何慧玲,她中途加入,即努力展开工作。最后衷心感谢的,是所有接受我们访问的电影人。你们全都是剑啸江湖的侠客。
 
何思颖 (卫灵翻译)
  1. 何思颖:〈蝶变,江湖也变〉,《世纪回眸:中华电影经典展》,香港电影评论学会编辑,香港电影资料馆出版,200141页。
  2. 泰迪罗宾,香港电影资料馆影人口述历史访问,2001622日;奚仲文,香港电影资料馆影人口述历史访问,2001621日。
  3. 刘大木,香港电影资料馆影人口述历史访问,2001515日;以及见何思颖、卫灵整理〈徐克夫子自道──三个访问〉一文。
  4. 刘大木,同上。
  5. 见本书〈徐克夫子自道──三个访问〉一文。
  6. 蒲锋、何思颖:访问陈嘉上,200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