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回忆录・影评集

怀念张彻──代序一

张彻先生原籍浙江,每当他讲广东话的时候都很有娱乐性,有时令我们连带一众演员和武师都笑得眼泪直流。例如他把偷袭说成是「偷食」, 就教我们猜了大半天才弄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张彻却不以为忤,还跟着我们一起笑得开心,就如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亲和地看着一群顽劣的小孩在捣蛋。但当他讲述镜头拍摄时,我们都不敢掉以轻心,更会付出百份之百的精神、努力和心思,克尽己能地完成该要做的工作,因为我们对张彻导演是百份之百的尊敬。他所设计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一种挑战、一个学习的过程,也让我们常常觉得,能够在张彻的电影里有着自己小小的贡献,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自豪感,如若我们之中有谁做得不够好的,他非但不予以责难,还加以激励和指引,因他只注重每个人的长处,从不在乎别人的短处。在这个凡事令人压力深重,欠缺安全感,人事斗争激烈,经常为了成败得失而至精神紧张的电影生涯中,他能够让我们觉得拍电影是一种乐趣、一种境界,活得有尊严,令人对片场生活有种强烈的归属感。
 
张彻先生在其年轻时虽曾从事过短暂的政治生涯,但他的电影和行事为人却一点也不「政治」 。他有艺术家的浪漫,知识分子的风骨;为人坦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虚怀若谷兼有容人的雅量,却没有如一般政治家的权谋和机心。张彻又从不多言,也从不虚言。他把该说的话都放在电影和文字里,他那挥洒自如的影像结构和文字运用都有着极强的思想性和感染力,每每流露出他的真性情、真性格。他的电影说的是大仁大义,又兼顾到人之常情,有武亦有侠,气度恢宏而又从容不迫,看后每有令人荡气回肠的痛快感。
 
张彻闲话少说,却爱才、惜才,又能慧眼识英雄,曾跟他合作无间的编剧家倪匡和邱刚健、武术指导唐佳和刘家良、摄影师宫木幸雄以及一众幕后功臣,都是深具名望和创意的一时俊彦,在张彻的电影中有着巨大贡献。我等后辈在向张彻学习导演技巧的同时,又能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编剧在一部电影中的灵魂作用,而唐、刘两位师傅更把中国武术的精华、神韵和意境,推陈出新,结合着强而有力的影像设计,构成一种独特的动作美学,很能配合张彻的浪漫思维。
 
张彻更有塑造明星的超凡能力,他不但观人于微,很能发掘出每一个人的潜质,而且他的直觉素来都非常准确。经他一手提拔及悉心栽培过的明星演员,好些都曾红极一时,成为众多青年男女所崇拜的偶像。他是用爱心、智慧和惺惺相惜的态度来栽培他的演员,又能根据各人不同的特质、潜能和吸引力而度身设计出不同的性格、独特的形象,如王羽、罗烈、姜大卫、狄龙、王钟、陈观泰、傅声、李修贤、郭追等都各具魅力,各有特色。他不但能塑造明星,也能令每一位演员都尽情发挥其所长,可谓伯乐适逢千里马。
 
在早期的电影圈,很看重老经验,年轻人往往被忽视,然而张彻却独爱提拔年轻人,重视年轻人。从年轻人中,他感受到那份丰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正如他电影中的主人翁都是英雄出少年,有少年人的浪漫,而在浪漫之余,又带有古之侠者的正义和正气,能面对任何挑战,肯定自我。在我跟随张彻之前,我的个性比较害羞、木讷,又颇为自卑,对自己没有多大信心,有意念、有感想也不敢说出来。但自从看了张彻的一系列电影如《独臂刀》( 1967 )、《金燕子》( 1968 )、《游侠儿》( 1970 )和《报仇》( 1970 )等片之后,使我觉得我也可以拥有那份少年的浪漫。正当我感到迷失,看不清自己和未来的时候,他却鼓励我应该专心向导演方面发展,而在当时来说,年青人做导演简直是个不可能的梦。虽然我们之间平时话不多,但他知道我的潜能,他不但替我找到了方向,还帮助我建立自信,找到肯定自我的价值。想来,我不仅从张彻启发到做导演的心得,也学习到做人处世之道,实属感激。
 
张彻的电影永 远都有一份年轻的感觉他忠于自己坚持理想一直到老仍然保持着年轻的创作心境他思路仍然清晰笔耕不辍仍不忘扶掖后进且每天都在惦挂着一群他曾经悉心栽培视同己出爱之殷切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令人为之肃然起敬从六十年代伊始直至八十年代后期他勇于破旧立新用现代的触觉和电影技巧突破了传统香港电影的老旧模式首创阳刚武侠其一系列的浪漫武侠片经典不但引发新潮且开创了香港电影的武侠新世纪;其独特的拍摄风格和豪快而富节奏感的动作设计更影响了为数众多的海内外电影工作者从而也改变了香港电影的命运使世人从此对港产片有全新的观感和评价直让我等后辈感到兴奋引以为豪
 
诚然,张彻先生在香港和中国的电影史上,有极其重要和肯定性的地位,其作品所发挥的影响力更是无 远弗届我们深深敬佩张彻先生的电影风格和风骨感激他曾经拍摄出不少永垂不朽的电影成为我们的典范也留给我们永恒的美好回忆实不愧为一代电影宗师
 
吴宇森
二零零二年九月写于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