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万岁──光艺的都市风华

前言

黄爱玲

 
日前见到一位影剧界前辈,聊起她的童年往事。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她在圣士提反女子中学念书。那时候正是光艺制片公司的黄金岁月,出品都排在太环院线上映。每逢有谢贤和嘉玲这一对银幕情侣的影片,她都跟同学去太平戏院看戏。番书女也爱看光艺电影?梗系,佢地当年好红㗎!她说,好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
 
光艺电影有趣的地方,正正在于它那充满现代味道的都市风采。跟朋友闲谈起来,都觉得它是粤语片中的电懋;只是,它比后者幸运。电懋的主持人陆运涛及公司要员于 1964 年死于空难,令本来活泼丰盛的电影事业兵败如山倒,光艺却在 1955 年创立之后,虽然也经历过人事上的变迁,如秦剑于 1965 年转投邵氏,但发展基本上相对 稳定。光艺开创初期,以中联一辈的资深影人带领新一代的年青演员(如创业作《胭脂虎》〔 1955 〕、其后的《遗腹子》〔上、下集, 1956 〕和《手足情深》〔 1956 〕等),进而 远赴星马取景,拍了「南洋三部曲」 ── 《血染相思谷》( 1957 )、《唐山阿嫂》( 1957 )和《椰林月》( 1957 ),捧红了谢贤、南红、嘉玲等新人,并渐渐建立起有别于同期其他粤语电影的片厂风格。
 
去年我们在新加坡访问光艺公司主事人之一的何建业先生时,曾问到何以光艺只拍摄黑白时装片,他说:光艺一直以拍时装片为主,皆因当时大老倌的档期很难争取,虽然我们本身有片场,但不可能搭好布景等人来拍,故当年我们绝少拍古装片 …… 光艺的制作偏向小康至中产味道为多,可能是因为当时社会环境渐渐富裕起来。看时装片的观众通常是后生的一群,恋爱中的一批便经常会拍拖来看电影。反观看戏曲片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爱看『婆婆妈妈』的戏。你必须要了解巿场的发展去制 作,哪个观众层的消费能力较高,我们便向这批观众打主意 …… 那时我们和其他几间子公司都以拍黑白粤语片为主 …… 我们自己有片场,又有冲印间 …… 一切都可在控制之内。当年彩色片都要寄往日本冲印,一来一回往往会花上一个月时间 …… 寄回来的片又需要一个月时间剪接,前后加起来制作时间会延长很多,因此很少拍彩色片。就在这样的制作背景和鲜明的市场考 虑底下,香港电影出现了光艺这么一批富有现代味的都市电影。
 
在何建业先生家里翻箱倒柜看他的藏书,当中自然少不了当年流行的三毫子小说,此外还有中译小说如《纵横天下》 ( Cameron Hawley Executive Suite  1954 曾由 Robert Wise 拍成电影 ) 。荷里活对光艺作品的影响,也就不能忽视,比如《横刀夺爱》 (1958)  颇有四、五十年代心理悬疑片的风味,夜总会里会有一队 big band ,入型入格;《神童捉贼记》 (1958)  既有中联电影守望相助的人文精神,又明显有希治阁《后窗》( Alfred Hitchcock, Rear Window, 1954 )里偷窥的变态趣味;《琼楼魔影》 (1962)  中嘉玲饰演的善妒表姐与荷里活厉害女子比堤.戴维斯( Bette Davis )血脉相通;而《花花公子》( 1964 )中谢贤的风流抵死,也不输蚀于《夜半无人私语时》 (Pillow Talk, 1959)  里头的洛赫逊 ( Rock Hudson)  。要是你深宵在家中的小小荧幕上看过秦剑导演的《追妻记》 (1961)  ,你肯定会感到惊讶 ── 影片刻意拿嘉玲的明星身份和光艺的片厂形象来开玩笑,这份自我戏谑不但在本地电影里找不到,在欧美也罕见。
 
光艺以描写现代男女情爱的文艺言情片起家,其中有悲有喜。悲的如《鲜花残泪》 (1958)  、《五月雨中花》 ( 上、下集, 1960) 、《恨海情花》 (1964)  ,写爱情的脆弱与婚姻的妥协;《春怨》 (1965)  、《原来我负卿》 (1965)  写女性情欲的压抑与物欲的宣泄;《恩怨情天》 (1963)  、《幸福新娘》  (1963)  描绘男性心理的扭曲与变态。这些影片虽然还是脱不了煽情剧的格局,却尝试处理现代男女感情世界的复 杂,避免陷入传统粤语片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喜的有浪漫轻松剧《追妻记》、《招狼入舍》 (1963)  、《小姐的丈夫》 (1965)  、《结婚的秘密》 (1965)  等,拍的都是白领小夫妻的茶杯风波,对现代社会日渐蜕变的两性关系,有相当敏锐的描写。相对后来陈宝珠、萧芳芳的青春片,光艺作品自然欠缺了一种蹦跳的青春活力,却难得地多了一份属于现代都市的 sophistication
 
从类型的角度来看,光艺的 " 难兄难弟 " 片很值得注意,由早期中联式写实文艺的《七重天》 (1956) ,发展至《欢喜冤家》 (1959)  、《难兄难弟》 (1960) 、《春到人间》 (1963)  等的追女仔喜剧,再演变为《铁胆》 (1966)  和《英雄本色》 ( 龙刚, 1967)  的写实动作片,可说是为往后的八、九十年代港产电影提供了原型。回顾光艺走过的历程,起步时风调雨顺,结束时意兴阑珊;它从中联的传统出发,轻松走出五四文化的氛围,日渐发展出属于现代都市的中产触觉,却于六十年代中后期被躁动的时代脉搏打乱了步伐,最终没能赶得上去,而我们曾经有过的都市文艺电影,直到今天还没有能够重建起来。本书的作者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分析光艺的电影,从城市媒体到明星形象,从文学改编到类型演变,从创作人员到电影公司的比较,当然更不会忽略香港电影业跟星马资金千丝万缕的关系。
 
口述历史是这本书很重要的一环。光艺的灵魂人物秦剑早于 1969 年离世,犹幸我们有机会访问他的好伙伴陈文、导演龙刚、编剧谭嬣和胡美屏,以及当年的台柱演员谢贤、嘉玲和南红。至于光艺的另一位重要导演楚原,香港电影资料馆也刚为他出版了《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 3 :楚原》。较全面地介绍光艺电影是我们早已有之心愿,一直时机未至。去年多得节目组同事郑子宏的联系,我们跟光艺公司的主事人何建业先生接上了头;郑子宏、吴咏恩、何思颖、盛安琪和我前后两次去新加坡拜候何先生,为他作访问,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容世诚教授和麦欣恩小姐也一同前往。何先生显然非常珍惜光艺的事业,公司文件、戏桥照片,甚至当年为了摄制潮剧电影而购买回来作参考的整套《元明 杂剧》,都保存得整齐有序,还慷慨地捐赠了不少珍品给香港电影资料馆。在访谈的过程中,何先生准备充足,知无不言,当涉及人事问题,表现出上一辈的厚道,令我们得益良多。何建业先生于 2006 1 5 日病逝新加坡,未能亲莅香港跟同业友好一起回味当年的流金岁月,也看不到本书的出版,但他仿佛预见人世间终不免有难圆之事,能够将光艺往日斑驳灿烂的痕迹留给我们,已属难得。谢谢您,何先生。